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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乡的野菜

故乡的野菜

       黔东南远口镇到湘西地灵镇是条长达几十公里的山谷。两岸林木茂密,四季野花芬芳,谷中多溪河沟汊。物种丰富,生态多样。之间有块插花地,地湖乡。

       这是我感情上的故乡。

       故乡有两样东西无与伦比,一是山水空气风,一是完全自然状态下生长出来的食材。

       七年前师母在云南过世,魂归故里,我回去送行。那是我久别后重回故乡。走了大半个贵州。还未到家,先到我一再写到的那口水井边喝水,用乡人为行路客准备的竹勺喝,一勺又一勺……我盛赞这口井水,请司机喝,他不以为意。不奇怪,这位司机走遍云贵川的山山水水,哪里的水都喝过。试了一口……然后,也像我一样,一勺又一勺,然后,把所有的空瓶都灌满,再到后备箱,把还没开的矿泉水瓶里的水倒掉,灌满这口井水。

       两年前的暑假我回老家,打算在老屋住一个星期。因故只住了一晚,即匆匆返京。故乡夏季的晚风爽到极致,我和乡人在门前溪边那棵古青㭎树下聊天至深夜。只睡了四个多小时,却神清气爽,多年的疲倦一扫而光。

       有次看到一个纪录片,得知大城市市区,负氧离子含量一个单位才三五百,而那个山区是五六万。老家的生态明显比纪录片中那个山区好得多。在老家睡一晚相当于在京睡一年。

故乡的野菜

       怪不得!

       在大城市难吃到好吃的食物,根本原因是没有好的食材,只有用各种调料勾兑弥补。吃的时候满口调料味,吃后往往口干、胸闷、头晕乎乎的。

       每看到菜谱上有某种“野菜”,往往都会点一盘,但很快会发现基本都是大棚里种出来的。

       在梦里都会思念故乡的食物。特别会想故乡的野菜。

       最早对故乡的野菜的记忆是一种乡人叫“白头婆”的野菜,长在秋收后春播前的田野里,小小的一株,全身灰白,开黄色的花。把白头婆采来,用开水焯一下,然后自然晾干。再采……这个过程会持续几个月,直到收集到一定的量。到腊月打糍粑时留一部分糯米饭,把白头婆掺进去。在一个用一根大树的树身做的“糍槽”里,两个壮劳力用丁字形棒槌反复捶打至均匀,一伙妇女带着一些女孩负责做成一个个扁圆型的糍粑。打糍粑的声音,大小、疾缓、节奏,配合人的说话声、欢笑声,绝对一曲动人的交响乐,光想着就令人愉快。加了白头婆的叫黑糍粑,不加的叫白糍粑。糍粑晾干后,就放到庞桶里用水泡着,过段时间换一次水,可保存几个月。吃的时候,从庞桶里捞出来,在火塘里放到特制的铁架上用炭火烤。黑糍粑烤到两边焦黄,趁热,掰开,野菜特有的香味、糯米的香味、炭火的香味瞬间涌入肺腑,进入灵魂。

       黑糍粑这些年已经找不到了。劳动力都外出打工谋生去了,为一样食物花几个月时间准备的条件和心思都没有了。

       小时候很重要的一件事是每天提把镰刀背个竹篓去打猪草,就是到田野里、溪壕边、坡坎上采集各种野菜。采满了,压紧了,就回家剁,第二天就煮猪食喂猪。有次为了把猪草剁得细些,一刀下去,把左手食指连肉带指甲剁去一截。我拿着那截已成身外之物的小东西去找大人:你们叫我剁得细点嘛……大人又心痛又可乐:哈哈哈哈,你刀离手远一点嘛……

       记忆里隆重地极具仪式感地吃过一次野菜。青黄不接的日子。大人都上山出集体工去了。

       那个年代,农村里,小伙伴们的主业是扫地、放鸭子、砍柴、打猪草、跟着大人上山看大人干活并不时参与一下、跟着大人去走亲戚、做玩具、骑高跷、打陀螺、打地角棒、摘野果、套斑鸠、到溪里捉鱼、躲猫猫、捡子、扇纸牌、打扑克、每看一部电影就模仿着演戏、在田野里玩捉人游戏之类。年龄大点的多一样副业,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上学。没人好好学习。好好学习叫走白专道路。玩,个个严肃而认真。

       那天,在田野里玩“捉人”游戏:大大小小,分成两边,定好对手,一方跑,另一方追,被追上算输。团体决胜。每个人都怕输,怕拖团体后退,都尽全力。一个胆子大的小伙伴,走投无路时,向下面一块田里跳下去,足有两三层房子高,把过路人都吓一跳。却全然没事。我就是那次体会到飞的感觉的。第一次往下跳时真的是要下很大的决心,落地的瞬间心脏狂跳血脉贲张,会有短时间的眩晕失忆。飞翔的快乐真的无与伦比,在空中仿佛世界瞬间变得辽阔。

       后来经常会想,没有同伴教育带来的那一跳,永远不会完成勇气和自信的心路历程。

       个个饥肠辘辘。大的几个决定炒野菜吃。分派了任务后,有的捡柴,有的采野菜,有的负责去溪里洗菜。就在田边垒了一个灶,锅是一个小伙伴从家里拿来的灯盏锅,巴掌大,就是一个微缩版的铁锅。每人分得一捧野菜,排成一个纵队,轮到谁,就把手里的野菜放到锅里,顿时那小小锅子就被埋住了。一个大点的小伙伴负责炒菜。筷子是用旁边的树枝剥去皮做的。几次翻炒,菜变枯就没多少了,再加点点盐,然后用筷子夹着锅倒进在旁等着的小伙伴手里。有点烫,左手腾到右手,右手腾到左手,边吹边吃。下一个……

       记得地地菜最多。其它的不认识。地地菜,后来才知道就是课本里的荠菜。

       1970年代,寨子里有在外当干部的人找了城里人媳妇。带回家过年,说要吃折耳根。大家没听说过折耳根,说是不是折菜根,可折菜根是喂猪的啊……城里来的新媳妇亲自去找,到处都是…——折菜根,到处都是叫不出名字的绿油水嫩的各种野菜。

       还记得也叫得出名字的野菜,除了上面提到的白头婆、地地菜、折菜根,还有:野鸡葱、竹笋、蒿菜、野油麻、蕨菜、菌子、魔芋、洋藿。

       竹笋,老家人常吃的有三类四种:楠竹笋(冬笋、春笋)、金竹笋、水竹笋。清炒,加当地的腊肉炒,都好吃。有种吃法,金竹笋、水竹笋,最鲜嫩的那几天,采一把,奔回家,剥壳,拍碎;青辣椒、糟辣椒、糊辣椒、生姜、大蒜、木姜子,按一定比例,放到石臼里捣烂;装盘,拌匀,开吃。从采到吃,一个小时内完成。

       蒿菜有白蒿和苦蒿两种。都苦,程度不一样而已。老家人偶尔吃蒿菜,认为蒿菜能防疫,也有降火之功。

故乡的野菜

       野油麻就是野生芝麻苗,以前纯粹用来喂猪,这些年开始有人吃。有人招待我吃过。没什么特别的感觉。

       菌子,是个总称。木耳、香菇、冻菌、穷菌(松树下长的菌子)、滑皮菌、红菇、栗木菌、八担柴……不管白的黑的,红的黄的,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,通通叫菌子。

       老家人炒菜,只用盐、当地特产的茶油,再根据食材的特点从生姜、青辣椒、红辣椒、干辣椒、糟辣椒、大蒜、木姜子、四季葱、刨葱、芫须、藿香、紫苏、三莱等等当中挑选一两样,以最简、不破坏食材的本味为原则。

       有半野生的洋藿。半野生就是从山上挖来在田边地头或溪边一栽,从此不再管,任其自生自灭。洋藿红彤彤的,像个火炬。有年洋藿还没冒出来就想吃,就到溪边找到一蓬,在根部刨开,瞬间睡眼惺忪的一窝映入眼帘,让人惊喜不已。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。

       老瓜藤也属于半野生。南瓜摘了,瓜叶也早已枯了。一节一节的老瓜藤,剥去带毛刺的老皮,撕成一条一条的。时光、风雨,几个月,味已酿足。切碎,茶油、盐、青红辣椒,最简单的炒法,一盘,人间美味。

       五年前的正月师父仙逝,我回去向师父告别。之后,我和几个侄儿到家里的山上走了一趟。大侄儿一路顺手采了野鸡葱和一把叫不出名字的野菜。炒了两盘。大铁锅、柴火,盐、茶油、干辣椒。至今记忆留香。

       上面提到的野菜都反复采过,反复吃过。我最喜欢吃野鸡葱、洋藿、菌子和老瓜藤。

       由于有了快递,现在平时也时不时能享受到故乡的食物。故乡的发豆腐,故乡的土鸭(炒好的),故乡的木姜子,故乡的杂菜……两三天就能寄到手上。

       有次一位朋友要来京出差,问我要点什么,我说,这个季节,给我带点笋子来吧。于是,三个多小时后一捆鲜嫩的水竹笋就摆在了面前,是在从家里出发到机场的路上上山采的。

       老想起那次和木夫子去吃杨梅的事。木夫子是从苗区随娘改嫁到我们附近那个寨子的。我正式上学前,到学校浪了两年,做大点的小伙伴们的尾巴,上午跟着跑去,下午跟着跑回,来回十二里。我有时到教室去,其它时间都是和木夫子一起玩或者我一个人玩。夏天我们泡在水里,捉鱼、捉螃蟹、听虫鸣鸟啭、听教室里传来的朗朗书声。有时我们捉了蜻蜓到田埂下喂蚂蚁。看到一只蚂蚁就把蜻蜓放到它面前,然后一遍又一遍地高声唱童谣:蚂蚁子,报信去(ke),报你大哥走大路,报你小哥走小路……慢慢地,报信的蚂蚁就带着几只蚂蚁来了,接着,浩浩荡荡的蚂蚁大军来了……在一个稚童的眼里,虔诚地相信完全是自己唱的童谣把蚂蚁召唤来的;冬天就在学校附近用自带的火钵烤黄豆吃。五月的一天,杨梅上市时节,木夫子约我上山去吃杨梅。从我家后山出发上山,到山顶,那一带最高点。一座座山连绵到天边。山尽头那边是什么地方?木夫子不知道。那个封闭年代,百里之外是什么地方乡人都不知道。祖母见多识广,祖母说最远的地方是四川。可是,每个方向尽头那边都是四川吗?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幼小的心灵好多年。一路上,木夫子认得很多野菜,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,什么甜什么苦,都清清楚楚。木夫子说,只要有三样宝贝:火柴、盐和“铜锅子”,到处都有野菜,有鸟蛋,出来十天半月不用愁。“铜锅子”是木夫子用一块铁皮做的一个小锅子;木夫子对哪棵树结白杨梅,哪棵树结乌杨梅也一清二楚。绕了一大圈,经过他那个寨子下山。在离他家两三里路的地方有棵古杨梅树,离地两米分出三叉,阴翳蔽日。我们坐在上面玩了好久。不经意中,他说:每次我爹打我,我就到这里来,半夜饿了的时候,我还划起火柴吃杨梅子呢。轻快的声调里,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。木夫子在继父于一次事故中去世后小小年纪就闯社会去了。木夫子有许多可歌可泣的动人故事。木夫子是近二十年前死的,死于矽肺病。我写过一篇长文“儿时的伙伴”纪念他。

       有时会参加一些特别的聚会,桌上的主要内容是各自带来的家乡特产食物。故乡的食物是故乡的DNA,只要一尝,准确率绝对四个9以上。有好吃的,大家兴致都高。但又总觉得缺点什么。有次,酒酣处,有人谈起他家乡的山水、人事、美食,说故乡已经没有亲人了,故乡回不去了,说着眼睛一眨,眼泪应声落下。

       恐怕任何人终究都会以某种方式失去故乡吧。

       这些年老想起故乡的野菜。

       故乡的野菜里有漂泊者的乡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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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(2020.7.24)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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